戴着镣铐跳舞

    集聋、哑、盲三种残疾于一身的美国女作家海伦-凯勒曾经问过我们这样一个问题：“假如你只有三天的光阴，你将如何使用你的眼睛？想到这三天之后，太阳再也不会在你眼前升起，你又将如何度过那宝贵的三天？你又会让你的眼睛停留在何处？”
　　其实这个问题几乎每日每夜都在我心头萦绕，令我警醒，令我自励，令我奋进，令我每天都积极地寻找着一些有一意义的事努力去做好。原因很简单，我本人就是一名残疾青年。我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足印，以此证实我的人生价值。哪怕明知道这是在沙滩上写字，我也要把字写得又深又大又好！写得有力度有气质有特色！
　　记得那是我读初中三年级时的一个冬天，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希望在母亲的陪同下走进医院检查视力。医生看着我早已映不出人影的深黑的左瞳，看着我被厚厚的镜片压得黯然失神的右眼，那深深的叹息的语气、深深怜悯的目光顿时让我最后一线希望也如蛛丝般被寒风吹断！
　　“这孩子……我劝您还是不要把他推进高中里去吧！他不能进行长时间阅读、写作，也不能从事任何剧烈活动……您知道，他的左眼已是视网膜脱离失去光感了呀！现在，要像保护生命一样来保护他这只高度近视的右眼……”他以一个医生特有的理智向我母亲提出了劝告，“他如果再上高中读三年，能应付得了那种紧张、繁重的学习生活吗？万一……这后果您要考虑清楚……”
　　母亲抹了抹了脸上的泪，对仿佛已经麻木的我说：“走吧！”，我不记得自已当时是怎样和她一起离开医院的，只记得医生的那语气、那目光、那番话……
　　这令人无法挣扎的厄运，就这样过早地枷到了我身上。那时，我不过才十五六岁。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直觉地意识到自己将走一条与众不同的人生之路。这条路上充满了曲折与坎坷，充满了艰辛与苦恼，充满了挫折与阻力……同龄们所享有的阳光般灿烂的青春，在我眼里，成了一页页写满了无言的抗挣、咽泪的坚忍的日记。
　　我害怕暴露自己是一个残疾人的事实，我害怕别人的怜悯与叹息，我也害怕受到社会的歧视。这一切，决定了我只能伪装成一个健康人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于是，我配了副深茶色的眼镜，掩饰着我左眼日渐浓郁的白翳，以免被别人发现，靠着这副眼镜，我竟然骗过了身边每一位同学、每一位老师，始终以一个健康人的形象活跃的校园里。谁也不知道我竟和德国诗人尼采一样是一个“近四分之三的盲人”！
　　1994年9月，我考进了中专。在环境较为宽松的中专校园里，我得到了自由成长的机会。那时，脱离了书山题海的我，求知欲和上进心变得空前地旺盛！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各种课外书籍和人物传记，幻想着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伟丈夫，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我什么书都想读，我什么本领都想学，什么事都想试着去干一干。在那段日子里，凭着一颗不甘平庸的雄心，凭着一股蓬勃向上的激情，我振作起来，终于挣脱了消极悲观的情绪，意气风发，健步向前！
　　这时，书成了我最可敬和老师、最忠实的朋友和最有力的支柱。在一本本书中，保尔-柯察金、尼采、帕斯卡、贝多芬、克尔凯戈尔、孙膑、左丘明……这一个个身残志坚的强者，向我走来，成为我认真学习的楷模。有了楷模，就有了“见贤思齐”的动力；有了“见贤思齐”的动力，我的生命才一天天变得坚实起来！
　　然而，我的人生注定是一个“悖论”：我喜欢阅读，喜欢写作，喜欢迎风搏浪，但这又会进一步加深我的高度近视；我的高度近视和体弱多病，又反过来进一步制约我的活动力。这是多么令人痛苦不堪的“悖论”！我的心像夸父一样急着去追日，我的脚却像蜗牛一样挪得太慢太慢！
　　旁观者是清醒的。我的班主任老师不止一次批评我这种“泛滥性成长”方式终有一天会酿成苦果。果然，由于我的“心有旁骛”与“不务正业”，在中专第四学期期末考试中我竟有5门专业课不及格。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我的眼疾急速恶化。在一种莫名的焦虑中，我贸然选择了退学，怀着叔本华式“闭门静修、著书立说”的天真理想，我憧憬着在退学之后拥有一种“解放自我、充实自我、实现自我”的书斋生活，于是在一片反对声中，我自愿申请了退学，并孤身一人踏上了归乡之路……
　　在半途中，闻迅而来的父母截住了我。“你退学了，将来干什么？你靠写作真能养活自己？”父亲严厉的指责、母亲哀哀的哭诉，使我猝然掉在了现实生活的寒窟里，一下让我从狂热与盲目中彻底清醒了过来！是呵！我母亲是一名教师，我父亲是一名工人，我的家也不算富裕，怎能供得起我在家中“自由写作”？和我一样有着退学经历的韩寒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两种职业适合我，一个是乞丐，一个是自由写作”。但那时的我，一方面也并未做好当乞丐的准备，一方面我的写作水平也不算高，又没有知名度，单靠写作是保障不了自己的物质生活的。在这一个个绕不过去的现实问题前，我动摇了，也彷徨了。
　　一个月后，我被迫回到了学校。这时的我，少了一些梦想，多了几分无奈；少了一些轻狂，多了几分冷静；少了一些浮躁，多了几分扎实；少了一些虚妄，多了几分努力。人生就象一座迷宫，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一如既往地埋头钻研着文、史、哲三类书籍，同时在尽量不影响视力的前提下进行一些适度的体育活动。我甚至在每天清晨用冷水浴来磨砺意志锻炼身体。这在同学中间成了一个流传甚久的“奇迹”！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该多好啊！我不禁羡慕起身边的同学来。所以，当我看到同学们把自己富足的精力、宝贵的时间抛弃在台球桌上、游戏机前、歌舞厅中、录相馆里，总是为之叹惜不已！亲爱的同龄呵！你哪里知道健康是一笔多么可贵的“资本”，浪费了它，无异于浪费了自己的生命！
　　正常人可以浪费自己的时间与精力，但我们却不行。作为一个残疾人，要想真正有所作为，第一就是绝不可以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第二就是必须具备百折不挠的韧性和切实可行的计划；第三就是不宜加重负荷，保持心境沉着、镇静。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学会了以理智和意志进行自我调控，我也学会了合理分配自己每一天的时间：用多少分钟看课外书，用多少分钟看专业书，用多少分钟搞创作，用多少分钟锻炼身体，用多少分钟休息散步……这一切，都有助于我整个身心平衡而协调地发展。“在平静中适应，在平实中成长，在平稳中前进”，成为我中专生活最后两年的人生主旋律。
　　在磕磕绊绊中，我的中专生涯结束了，这四年的中专生涯，我的收获就是重新燃起了自信的光焰，扬起了理想的风帆，从那阴郁的心境中走了出来。我曾痛苦过、流泪过、沉沦过、拼搏过，也想自杀过……我不止一次认为自己是合运的弃儿，并为此自暴自弃过。是我的理想挽救了我！是我的自信挽救了我！是我的毅力挽救了我！虽然我的眼疾日益恶化，黑暗之神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渐渐悬到了我头上……但我不再退缩，不再动摇，不再消沉，不再悲观，不再彷徨。我将励精求进，奋起直追，在自已的“有光之年”里全力充实自我、超越自我、完善自我！于是，怀着涉世之初的美好憧憬，我返回家乡谋职。
　　在中专时，我就曾担任过本班团支部书记、专业科团总支组织委员等职务，对从事行政管理工作具有一份浓厚的兴趣。回到家乡后，我在1998年10月下旬报名参加了全县县级部门公务员竞考，买了厚厚一本考试资料练习，希望能在考场上一显身手、“过关斩将”。
　　无法形容我在练习期间二十余天里死记硬背、笔抄心忆、日思夜虑的苦读生活！也许只有“破釜沉舟、悬梁刺股”这两个成语才可以形容其十分之一的用功程度！可惜，可叹，我的收获并没有与付出成正比，命运给我开了个悲剧性的玩笑——由于我在校期间曾补考5门专业课，竟被人事局猝然取消了考试资格！因为，考章上硬性规定补考3科以上者不予报名参考！（这个规定是人事局因报考学生数额太多而追加上去的）
　　这个时候的心情……我如同置身于荒野一般恍恍然失去了方向。但是，奇怪的是，我竟然很平静，而且简直称得上很冷静。我一没慌，二没急，三没悲伤，只是觉得心头很茫然、很空旷、很淡漠。二十多天来的练习成果，那六七本抄得满满的练习簿被我无言地摞起，自已伤口的血总须自己来舔净。
　　其实，在我练习的这段时间里，我常常忧心如焚，害怕自己考试不能过关，害怕体检时我的残疾会暴露，害怕辜负了自己从政的理想，害怕自己辜负了亲友的关切与期望。然而却没有料到命运竟是以这种方式将我赶出了考场，就像一个披挂整齐横刀立马的将军突然马失前蹄败下阵来！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我和我父母东奔西走求“神”拜“佛”为我落实工作分配的问题。沮丧、屈辱、懊恼、卑躬屈膝……种种滋味，令我一天比一天内敛，一天比一天沉郁，一天比一天压抑。在无数次的奔走哀求和应聘面试后，我终于被分到了一个镇政府当村镇建设助理员，终于从“薄公英”式无根无源的浮萍心态步入了人生的正轨……。
　　所以，我非常珍惜自己这份来之不易的就业机会，在镇政府里，我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任劳任怨。我跑遍了全镇21个村的沟沟坎坎，走访了数百家贫困户，主动联系帮扶了5个孤儿；我一肩独挑，负责规划并组建设了8个具有一定示范作用的居民点；我协助自己所驻的村社干部，完成了“公路通、电话通、饮水通”等一系列民心工程……那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工作着是幸福的”这名话的真正涵义。参加工作两年后，我因工作表现突出而被评为“优秀个人”，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被县报县刊聘为特约记者……这一切，都是曾在迷惘与苦闷中挣扎着的我想不到的……
　　尼采在他的自传《瞧！这个人》里讲：“我认为人类所具有的伟大性是对命运之爱：一个人无论在将来、过去或是现在都永远不应该希望改变任何东西。他不但必须忍受必然性，并且他没有任何理由自欺欺人——在面对必然性时，所有的理想主义都是虚妄的——但是他必须去爱它……”这个“必然性”对我而言，就是“身负残疾的厄运”。我却十分感谢这种厄运：正是这种厄运，成了我人生的“清醒剂”，促使我从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的迷梦中觉醒过来；正是这种厄运，成了我灵魂的“健身器”，促使我从空虚、脆弱、动摇、消沉中坚强起来；正是这种厄运，成了我事业的“内驱力”，促使我不甘于平庸，不陷于卑怯，不溺于苟安，从而将一个卓然自立、顽强拼搏、不屈不挠的自我解放出来……。
　　戴着镣铐跳舞，是痛苦而艰难的；正因其痛苦而艰难，它才是美丽而惊人的。侥幸的是，我到目前为止都把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他们居然都未曾发现我的残疾。日复一日的眼眸胀痛酸涩，成为我的“家常便饭”，可我必须坚持下去。这种生活在“遮遮掩掩”里的日子，是痛苦的，也是无奈的。也许，我的一生注定只能在理想与现实的“悖论”中迂回前进。我理解这一切，却无法改变这一切，就只得像从石缝里挣扎着冒出来的小草一样用自己的坚忍与顽强为这个世界缀上一丝鲜绿的希望……
　　作者笔名：管　麟（发表时用笔名）
　　作者真名：李佳骏（通讯时用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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