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守望者》:找到浅水湖

　　身后的公路上是长跑的年轻人，骑车早练的年轻人，穿旱冰鞋的年轻人,接连不断飞驶而去的汽车，中央公园早晨的公路上朝气蓬勃极了，完全不见《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那种叙述和不健康。文学是文学，生活是生活，而且文学里的生活毕竟也总会在时间里流逝而去，得到改变。人改变着生活和社会，人在改变了的生活和社会里重新叙述文学，生活和社会不断赋予文学新的叙述背景和内容，生活和社会在朝前走着，文学和文学家在朝前走着。

　　《麦田里的守望者》

　　［美］ J.D.塞林格/著　　施咸荣/译

　　译林出版社1997年

　　找到浅水湖

　　知道纽约的中央公园是读了《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面的霍尔顿被学校开除以后来到纽约，坐在出租车上他一再问汽车司机，知不知道中央公园南头浅水湖里的那些鸭子，在湖水冻严实以后，都上哪儿去了。汽车司机说，我怎么知道。

　　到纽约，我住在西81街的细刨花旅馆。站在我的1603房间，就看到了中央公园的围墙和绿阴。我在心里说，没有想到，到纽约，我会住在中央公园旁边。

　　霍尔顿是一个不肯好好读书的人，他不喜欢他的那个中学的一切，就把书读得一塌糊涂，四门功课不及格，被学校开除掉了。学校在宾夕法尼亚州，他的家在纽约，他回纽约后没有立即回家，在外面瞎混，住旅馆，乘出租车，他在出租车上就屡屡问司机，知不知道中央公园南头浅水湖里的鸭子到了冬天都上哪儿去了。司机说，他妈的，我怎么知道像这样的傻事？

　　浅水湖是在七十几街的位置。我没有问人就找到了。那是我到纽约一两天后的早晨。有一群女人在拍照。没有注意她们是美国人还是欧洲人。我看到了湖上的远处有几只鸭子。我想这就是浅水湖了吧。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证实。我拍了照。把湖、远处的鸭子、曼哈顿大楼的摩天背景一起拍了进去。这是秋天。有些微微的凉意。浓荫覆盖，空气怎么会这样的好啊。升起的太阳在曼哈顿的摩天背景里。我想，秋天到了，湖上的鸭子已经寥寥无几了，到了冬天的时候，大概会和霍尔顿说的一样，一个也不剩吧。

　　我想，这些不知是美国还是欧洲的女人，她们一大早在这儿拍照，是不是因为她们都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知道霍尔顿的故事，知道中央公园的浅水湖，知道湖上的鸭子在冬天的时候会无影无踪。

　　《麦田里的守望者》写出来以后，曾经受到几乎一致的反对，家长反对，学校反对，教育行政部门反对，因为霍尔顿实在不是一个“正面的形象”，他粗话太多，“他妈的”太多，小小年纪跟女人瞎混，竟然打电话叫妓女到他的旅馆房间里来……

　　他们没有读到它对社会、对教育、对人的精神道德状态的批判用意，霍尔顿乱七八糟，是因为他生活的那个环境乱七八糟，他乱七八糟，是因为他反抗乱七八糟。读文学、读艺术常常都是要这样来读的，读它的背后的东西，读它的内含的用意，而不是看它的表面形象、行为可能对读者的影响，如果只看表面形象和行为，那么霍尔顿那家伙肯定会把许多人带坏。塞林格写霍尔顿的故事，不是让大家都去乱七八糟，而是想让大家不要乱七八糟，他来当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有几千几万个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麦田的旁边就是混账的悬崖，霍尔顿就站在麦田边守候着，如果哪个小孩往悬崖边奔过来了，就捉住他。悬崖就是社会，就是乱七八糟的精神、道德状态。冬天结冰的湖也是社会，霍尔顿是鸭子。

　　读出这一点，是后来的事。《麦田里的守望者》被认可了。它成了美国文学里的新经典，大中学生的必读书。所以我也来到这个湖边上了。那些女人们来了。我们都拍着照片。拍着秋天的浅水湖、鸭子、曼哈顿大楼、升起来的太阳。我想女人们在这样的早晨成群地来这儿拍照可能是这个原因。

　　湖的边上是公路。我看见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THE LAKE。我知道了，这一定就是那个小说里的浅水湖了。如果是一个普通的湖，不会顾名思义多此一举树立一块这样的牌子的。谁会看不出这是一个Lake。它是一部著名小说里写到过的湖。美国人看重历史、文化、一切真正的艺术……他们想方设法地为它们立传、塑像、造纪念碑……让它们永存于世，家喻户晓。我站在牌子前也拍了一张照。

　　身后的公路上是长跑的年轻人，骑车早练的年轻人，穿旱冰鞋的年轻人，接连不断飞驶而去的汽车，中央公园早晨的公路上朝气蓬勃极了，完全不见《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那种叙述和不健康。文学是文学，生活是生活，而且文学里的生活毕竟也总会在时间里流逝而去，得到改变。人改变着生活和社会，人在改变了的生活和社会里重新叙述文学，生活和社会不断赋予文学新的叙述背景和内容，生活和社会在朝前走着，文学和文学家在朝前走着。

　　霍尔顿乘的出租车在这条公路上开过，小说里写明，他乘的出租车是由90街开进中央公园的。

　　我拍的那两张照片印出来非常成功，像油画一样。我把它们放大了。